2010年3月26日 星期五

淚王子(王怡作品)

 
藍寶石的眼睛,黃金的面頰。王爾德的《快樂王子》,他的塑像甚至高過教堂尖頂。王子俯瞰城中的不義與貧窮,流出眼淚。一隻燕子幫助他,將藍寶石眼睛,和身上的每片黃金,銜去給了困苦的人。
金在抗戰時的陪都,譯了這一篇。他引用英國評論家謝拉爾德的話說,“在英文中找不到能夠與此相比的童話”。就像路易士在二戰的倫敦,寫出《納尼亞傳奇》。 每個人心中,都曾住著一位淚王子。看見不義,所以流淚。地上的每一座城,也都有一位流淚的先知。在盼望之先,說咒詛的話。在咒詛之先,先付出自己。每一個 時代,也都有寫一篇童話的權利,將那永恆的故事,說了再說。
我心底,其實一直喜歡童話,又害怕真正的童話。怕自己配不上那個童話,怕在那個童話面前,我的理想無地自容。因為公義的童話,顛覆不義的現實;良善的童話,顛覆邪惡的制度。一個完美的童話,顛覆一個不完美的政府。
其實知識份子的角色,不是牛虻,而是淚王子。無淚可流的時候,就應該無話可說。有言無淚的批評,不如沉默。因為在童話裏,唯一能改變世界的,只有快樂王子的眼淚。
血一樣的淚,汗一樣的淚。
正的愛,是血淚之間的愛。沒有血,就沒有愛。正如沒有血,就沒有公義。因為愛總是與審判有關。愛的實質,就是赦免;赦免一個不能與愛相稱的世界。當一個時 代辜負你時,當一個手足背叛你時,你付出的,多過對方所應得的那一部分,就是愛。愛就是不公平。一個公平的世界,不需要愛,只需要交換。一個不公平的世 界,才渴望被愛充滿。
一個被造的世界,一定不平等。因為世界猶如嬰兒,需要給予和照顧。如果孩子生下來,就和父母一樣有力,愛就不是必需品。一個墮落的世界,一定是不公義的世界。因為施救者伸出手時,被救的人已一無所有。
換言之,愛就是投入與產出之間的鴻溝,愛就是對回報的不確定性的冒險。愛首先要處理的,是對不公義的事實的補贖。
這是為什麼西方文學中最好的童話,都關於愛。而關於愛的童話,都不可避免地關於災難、饑餓和死亡。我們的童話膚淺,是因為我們不敢讓孩子接近那血淚之愛。我們不敢,是因為我們不信。
一個不信的世界,怎麼可能有童話。一個沒有童話的國家,也不必害怕被顛覆。反倒應該懊悔,為這永不可被顛覆的肥皂劇。
楊凡這一次,竟然借用王爾德的童話,來白描民國播遷來台,那段白色恐怖的歲月。不說其他,就這個念頭,已如龍應台《大江大海》的書名一般,牽動人心。
據說這是第一部描寫臺灣戒嚴時期政治受難者的電影。楊凡在片末,打出三個數字,1950-1960年,國民黨在臺灣以匪諜通共的名目,處死3000人,關押8000人。被判刑人的總年數,超過了一萬年。
和我們一樣,那是恨你一萬年,怕你一萬年的年代。黑暗時代的愛情,如何栩栩如生。海枯石爛的盟約,如何經得起背叛。在1954年的清泉空軍眷村,飛行官和他們的太太;劉將軍和他那在家讀《自由中國》、在外撩動啟蒙之荷爾蒙的夫人。一心反攻大陸,幾番陳倉暗渡。家國、情愛,美國的牛奶,上海的傢俱,都在楊凡美奐美輪的鏡頭下,顯露一種非歷史、超自然的美。就像離散幾十年的遊子,回家撫摸舊人的眉目,心中溫暖,手裏粗糙。失去的一切,彷佛還是自己的;回來的一切,又彷佛不是自己的。
有的人死了,心還沒死。少校飛行官孫漢生回魂返家的一幕,似幻似真。但他妻子人沒死,心卻死了。對著女兒,淡定地說,媽要嫁人,人要活下去。
1999年,臺灣成立了“戒嚴時期不當叛亂暨匪諜審判案件補償委員會”。到2009 底,共受理8855個政治迫害案件,其中7067個案件予以平反或補償,補償金總計新臺幣187億。還有4000多個案主尚未提出申請。申請補償的時限,將截於2010年底。這個委員會的朋友,曾送我一部洪維健製作的紀錄片《白色恐怖追思》,有不少催人淚下,又觸景傷懷的故事。
俱往矣。孫太太嫁的,是救過她女兒、又賣過她丈夫的男人。她心思不寧,恍恍惚惚,倚門迎向新夫,說,“今天,漢生回來過了”。這時,楊凡自己念旁白,是最點睛的一段,“故事,就是已經故去,又不能挽回的事。既不肯面對,又不肯放棄,唯有寄望於當下的一切”。
故事是編的,人物是真的。片中的小女兒孫小周,就是當年邵氏電影的著名女星焦姣。她一家1949年來台,父親是中校飛行官,被同袍出賣,以匪諜罪處死。焦姣離台赴港,入電影圈。她的丈夫,老戲骨曾江,在片中飾演劉將軍。楊凡以她的自傳為藍本,拍了這部給好友曾江夫婦的60周年獻禮片。首映式上,記者寫到,雍容華貴的焦姣,“哭得不成人樣”。
龍應台的書,也讓許多讀者,哭出了60年都哭不出來的眼淚。“不肯面對,又不肯放棄”,說得多好啊。淚王子已經死了。淚王子還在牢裏。淚王子被這個時代遺棄。那些故去又不能挽回的事,為什麼還要反復說。那些耽延不能兌現的童話,為什麼還要寫一遍。和我們一樣,張藝謀想不通這個問題,所以寄望於當下的一切。
人與動物的區別,就是人有本事,在當下停下,將當下與過往相連。將時間的一瞬,帶入永恆的座標。唯有當下與過往相連,當下才能通向未來。不然,在被抽離的當下,我不是人,只是動物。人不是我,只是我的倒影。
人人心中的淚王子,距離顛覆與叛亂,最近的時候只有一公分。如果要為這懼怕加一個期限,有人希望是十一年,有人希望是一萬年。但誰能禁止一個人心底的微笑呢,誰能禁止一個人眼裏的淚水?
不是,不是時代決定了他們的命運,是時代依附於我們的靈魂。因為每一個時代,都因罪而墮落,卻因愛而存留。愛是真正的童話,愛是沒有懼怕的捨棄。童話裏,快 樂王子捨棄了最後一片黃金,燕子也死在他旁邊。上帝對他的一個天使說,你去,“把這座城裏最珍貴的兩樣東西帶來”。天使帶回了那只死鳥,和快樂王子無法被 熔化的鉛心。
王爾德這樣煞尾:
“上帝說,你的選擇對極了。因為在我這天堂的花園裏,小鳥可以永遠放聲歌唱,在我那黃金的城裏,快樂王子可以盡情的讚美”。
http://www.artblog.cn/U/joshuawang/index.html

4 則留言:

  1. 我没看过那童话,但在读真实的童话。
    谢谢弟兄的文字。
    爱是没有惧怕的舍弃,说得太好了,我正在经历这爱。赞美我们的神!

    回覆刪除
  2. 爱就是不公平。
    感谢神,在此刻,让每一个阅读的人,都成为泪王子。

    回覆刪除
  3. 不知王弟兄是否看过王尔德的传记片《心太羁》,对于这样一位既能写出诸如《巨人的花园》《快乐王子》等绝美童话,又的确在生活中放荡不羁的作家,从信仰的角度,我们该如何去看待他的复杂。

    回覆刪除
  4. 感谢神,多么宝贝的文字。
    当某一天,我深信每一桩发生在人类中的邪恶其实我都难逃干系,因为我是一个人,
    恩光就又在我里面照明一点点。
    那些我们根本不能承当的轻与重啊,也许都会变成“不肯面对,又不肯放弃”的故事。
    我们终必要承担羞耻吧,血和泪却带我们进到荣耀中。
    “爱是甘冒受伤的危险!”
    原来是真的

    回覆刪除