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1年6月2日 星期四

“三峡工程最终不是治水问题,是哲学问题”



南方周末:2010年7月长江洪水时,长江委、三峡电力各级领导,都通过媒体解释三峡防洪能力万年一遇、千年一遇、百年一遇的问题,是否这次三峡各部门内部的压力很大?
陆佑楣:我们为什么要建三峡?首要任务就是防洪,我把它看成建三峡的必要条件。我们一直对防洪强调了很多,会造成一种舆论:长江防洪 不是有三峡吗?这次长江闹洪水,老百姓反过来说,三峡解决不了多大问题。正好长江水利委员会又说:三峡解决不了长江所有的洪水问题。这个话道理是对的,但 老百姓回头一想,当年吵着非要上三峡,不就是为了防洪吗?就造成现在的反应。
要我看,最好来一场特大洪水来考验一下。
陆佑楣:中 国水利水电工程权威专家,中国工程院院士。1984年8月至1993年1月,历任水电部副部长、能源部副部长、武警水电指挥部政委、三峡工程领导小组副组 长。1993年1月至2003年11月,先后任国务院三峡工程建设委员会委员、副主任,三峡总公司总经理,实际主持了长江三峡工程建设。南方周末:那不是很危险吗?
陆佑楣:没危险,真的没危险。三峡工程本身设计标准非常高。今年这场水7万立方米每秒的流量,还不到20年一遇。为了保证大坝安全、可靠,它的设计标准是千年一遇的,也就是9.88万立方米每秒的流量。
南方周末:您说的是大坝本身没危险?
陆佑楣:是,本身的安全,就是不会漫坝。
南方周末:大坝不会毁,但不代表其它地方没事?
陆佑楣:大坝抗洪能力的设计标准很高。至于防洪功能,那是另一个概念。防洪功能就看下游荆江大堤,三峡的主要目标是为了解决荆江大堤安全。所以,它的防洪功能跟大坝自身的设计洪水标准是两回事。
南方周末:是的,人们很容易理解成三峡都能防万年一遇了,肯定就安全了。
陆佑楣:从防洪功能上说,没有三峡工程,荆江大堤的防洪标准就只有10年一遇,加固后大概可达到20年一遇。有了三峡水库,可以把荆 江大堤的防洪标准提高到百年一遇,保护荆江大堤里面60万人口。当时最担心荆江大堤,这才是建三峡的主要目的。但能不能解决全流域所有的洪水灾害呢?不可 能。
南方周末:这次洪水其实也没有多大,不过20年一遇,但上游也淹了,下游也淹了。
陆佑楣:对,但这跟三峡大坝没关系。下游发洪水,不是长江干流来水,是下游来的水大。上游来的水今年7万立米流量,不算太大。
南方周末:三峡大坝起到了间接作用?
陆佑楣:对。它只能控制干流,下游支流它根本控制不了。但下面紧急时可以拦一点,减轻下面的负担。
发电不是水利部的利益
南方周末:三峡工程前后论证了30年,现在民间声音越来越大。这次争论,可否说是人们对于几十年前不透明程序的反弹?
陆佑楣:对老百姓当时的民主程度来讲,我觉得在那个历史时代应该够了。
南方周末:说到水位,2008、2009年两次175米实验性蓄水,我都在库区,两次都没有蓄到175米设计蓄水高度。
陆佑楣:去年国务院确定9月15日开始蓄水,结果9月15日来水量一直下降,蓄不上去了。应该8月底、9月初就要考虑开始蓄水,要看天气趋势。但现在水利部门害怕后面再来一场洪水怎么办?所以一直不让提早蓄水。
南方周末:这里有个发电效益的问题。
陆佑楣:每次争论,都是在水利部和三峡电力(公司)之间。水利部害怕再来一场大水,出现问题是他的责任,发电不是他的利益。
南方周末:发电是三峡电力公司的利益。
陆佑楣:三峡总公司也不是傻瓜,要考虑发电效益,同时也会保证安全。(两家)就为每年什么时候开始蓄水吵呀吵,最后由国务院拍板。从长江洪水流量看,9月1日蓄水,就可能蓄到175米。蓄满一库水,一直用到第二年的四五月,可以多发多少电?
南方周末:7万立方米每秒的流量,对电力公司来讲显然是好事。
陆佑楣:假如从发电效益来看,现在少泄一点,下面也不缺水。你备高一点水,发电量就大得多。
南方周末:我看上世纪50年代当时长江规划有一种说法,说能点亮半个中国。
陆佑楣:现在没有了。北京市一天用电量大概3亿度,三峡就解决北京一个城市的用电。
我1993年搞三峡工程,之前看报道,每年春节,湖北、湖南的书记、省长都要上大堤检查,多少民工在那儿加高加固。有了三峡工程就不需要了,安全感大大提高,所以防洪功能对三峡工程上马是必要条件。
三峡工程要大量投资,如果没有发电功能,要上也有一定困难。发电可以用经济效益来偿还债务,所以我把发电功能称为充分条件。三峡这次洪水就反映了发电效果非常好,一天就发了4.3亿度电,一直到现在是满发,超发。
南方周末:1998年8月底,您作为三峡总公司总经 理,在《人民日报》上预判:2009年竣工时,三峡基本可抵挡这种(1998)千年一遇的洪水,就是9.8万立方米每秒的流量。如果有万年一遇的洪水—— 您当时的原话是12.4万立方米每秒流量,三峡大坝可以超量蓄水到180.4米,库容能增加400多亿立方米。可今年,7万每秒的流量只能算20年一遇, 为何三峡就不蓄了,泄洪了呢?
陆佑楣:这个是防总决定的,要是我,我胆子大(就会蓄)。
南方周末:他们不太敢?
陆佑楣:对,确实有一定的风险,往上蓄,如果上游继续来大水,我下泄的要更多,对下游也有一定危险。
南方周末:洪水期间,我们走访了武汉、九江等下游地区,这时三峡泄一滴水对于下游都是多余的。下游对三峡的质疑是,我们的警戒线就只差零点几米了,你还泄。
陆佑楣:只要下游安全,就可以泄。现在是,三峡调度流量不大也要你多放。下游有时是枯水时段,(为了下游通航),三峡大坝建好后保证下游的流量不低于5000立方米每秒,而天然的长江在枯水期只有三四千流量。但现在要6000,三峡也要放,保证下游在枯水期的各种需要。
南方周末:此次汛期损失大的是下游,尤其是一些支流。当年三峡工程最后拍板时,对外表述上基本把长江防洪当做一个整体,说三峡对长江防洪有决定性意义。
陆佑楣:实际上长江防洪要靠一个防洪体系。如洞庭湘、资、沅、澧四水,鄱阳湖下面很多支流,本身就要有防洪能力,不能全压在长江干流上。长江防洪体系是一个系统工程,干流、支流、河道两岸大量工作要做,三峡只是防洪体系中的关键工程,就是保荆江大堤。


三峡工程开建时,宣传得有些过分
南方周末:上世纪80年代,陆钦侃先生曾在《人民日报》刊载文章,说三峡对整个长江的防洪工作尤其是支流防洪作用不会很大,三峡解决不了整个长江流域的洪水。
陆佑楣:是的,谁也没有说过(能解决)。
南方周末:科学家确实谁也没有打这个包票,但真正到对外宣传报道表述的时候,就会给人们这种印象。
陆佑楣:这是一种误导。
南方周末:相信很多官员也这么认为,有一种很乐观的情绪。
陆佑楣:甚至中国的高级领导也会有一种概念,好像有了三峡,就什么都解决了。这是不可能的。
南方周末:但从三峡开工一直到建成,有一种情绪,就是三峡上了,就基本上解决长江洪水这个心腹大患了。
陆佑楣:三峡的防洪效果要看什么地区,太乐观了就有一点不讲科学了。靠一个水利枢纽工程就万事大吉了,这个思想肯定不对。三峡工程开建时,宣传得有些过分,不是用科学态度宣传,什么三峡库区放鞭炮,这种气氛应该避免。
说实话,当时要搞三峡工程,没有一股精神也支撑不下来。我当时站在江边上看这么一条江,也很迷茫,干得起来?干不起来?也需要一种精神的力量。
南方周末:现在回头看30年来对三峡工程的表述,不少具有浪漫色彩的想象和乐观主义的情怀。直到最近,对三峡工程的表述才变得专业、理性起来。如一位三峡负责人在谈及多少年一遇的问题时,连续引用了十多个专业数字。
陆佑楣:实际是原来宣传的口径有点过分。感性的东西太多,理性的东西太少。
南方周末:作为一个理性的科学工作者,您和您的同事们只是提供了技术上的可能性,工程最后拍板的是政治家,这里面的政治考量和科学考量,哪个会起到决定性作用?
陆佑楣:还有一个哲学家,你别忘了哲学家。
南方周末:当年三门峡工程拍错了。
陆佑楣:是的。但飞机有可能要坠毁,就别干飞机了?不行。三峡工程要保护荆江大堤,荆江分洪区鱼米之乡要不要保,沿江土地要不要保? 我觉得,这种大型工程最终不是治水的问题,是个哲学问题。人该不该干这件事情,科学家、工程师只能把客观情况反映清楚,对未来的预见有科学推理,决策是政 治家、哲学家的事情。
人在地球上总归要干事情的。曾经有一股风要崇尚原生态,地球上哪有原生态的地方?恐龙时代也不是原生态的。达尔文的《进化论》是对的,整个宇宙都在不断进化,是不是?所以重大工程往往要靠政治家决策,该不该干,本质上是从哲学的观点看人要不要干这件事。
南方周末:但人其实是害怕改变的,尤其事关他切身利益时,肯定有疑虑。
陆佑楣:人必须改变。人在地球上做的事情多了,何止一个三峡工程?三峡工程在整个人类活动中是很小的事。新疆输气管送到上海几千公 里,中间出现一点事,上海没有气,一天都过不下去。所以越是现代化的人,生活风险越大。这是人类进化的结果。现在没有瓶装水、桶装水,有人不敢喝自来 水,20年前哪有这个情况?所以这是一个哲学问题,即究竟人该怎么活在地球上。
南方周末:从三峡建成到现在发挥作用,您的想法有什么改变吗?
陆佑楣:我基本上是一致的。三峡工程是应该建的。
南方周末:我觉得三峡工程受到一些质疑,也受到很多工程论证不完善的影响,大家怕了。科学家可以实验,我普通老百姓要……
陆佑楣:科学家还是进行了很充分的论证,就怕一些当政者想怎么干就怎么干,那就要出问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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